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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4章 攪箏琶(1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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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田統統地碾碎咽落,眉也不再皺一下。

晚間將歇時,因不願再麻煩靜果,青田連說帶比劃地表示自己能照顧自己,請她回房休息。靜果也連說帶比劃,卻只不肯,說急了,幹脆直接把青田強摁進被窩,吹滅燈,又蜷去了床下的地鋪上。

青田心頭感動,也只能以兩字相酬:“謝謝。”

靜果笑半聲,還了她兩個字:“快睡。”

青田睡不著,不光是因為手的疼痛。來到梳月庵這幾個月,雖是被迫苦工不輟,但其實她自己也情願這樣,情願一刻不停地動,閉上眼就因疲累而昏迷,什麽也不用想,什麽也不用感受。但這時在床上一躺就是五六天,那些跟隨她一路、始終追逐著她的悲苦、憤怒、傷痛、絕望……統統嗅出她此刻瀕死的脆弱,似一群搶食的鬣狗蜂擁而上,扒開她心肝啄食她五臟。青田在黑暗中靜默地淌血、疼痛,任自己被這些情緒撕扯,爾後掏空。

大概四更天之後,她才真正睡死過去,無知無覺。但不多一會兒夢又來了,依舊是獸的利爪,在她心口上又扯又抓。青田被壓得難以動彈,氣都喘不上,困困頓頓地本能地去推,忽聽到了什麽,驟然醒轉,直涼到骨頭縫裏。她睜開眼,開始了強烈的掙紮。壓在上頭的那個人一壁摁住她胳膊一壁繼續粗喘著,“有什麽害臊的?別不好意思,我陪你快活!攝政王爺是怎麽寵幸你的,啊?是不是這樣,他是不是這樣寵幸你……”

千真萬確,這是靜果的聲音,半生不熟的、發不出的後鼻音。青田被一種巨大的恐怖所籠罩,咬著牙沙啞地怒斥:“放開、放開!你給我放開!靜果你給我放開!”

靜果拿膝蓋壓住了她的腿,似要把她的乳摘下來一般狠力地揉捏,“別再想那些臭男人了,以後跟著我!我是真心喜歡你,只要你跟我好,我一定好好地對你。靜慧你真美、真軟、真滑……”

那些話從靜果的嘴裏源源而出,青田已不再聽得見,她滿耳朵都是嗡嗡的血搏聲,頭部瘋狂地扭來扭去,因為除了頭,她已哪裏都動不得了。青田走投無路,她張開了嘴,尖叫。

叫聲是這般地尖利緊急,以至於馬上就有紛沓的人聲。靜果猥褻的動作頓了一頓,從青田的身上爬下,並也放聲地叫起來。青田剛掙動著坐起,門已被一腳踹開,三五個舉著燈的尼姑打頭陣沖入,光頭上還帶著點雨星子。靜果直接向她們奔去,拿手指著床上的青田快而又快地說出一大串話。急切中,青田半個字也聽不懂了,卻明白靜果是在反咬一口。還未等開口申辯,庵主了空已趕了來。她端著一張瘦長的馬臉向四面一張,沖上前揮手就給了青田正反兩個耳刮子,“下賤東西,還不快把衣裳穿好?”是標準非常的北京話。

青田這才發現身上的青布袍早已被靜果扯開,兩只乳房顫篤篤地挺在空中,似一對受驚的小兔,瞪出鮮紅而滾圓的眼。她連忙扯過薄被護在身前,氣得渾身發抖。毋庸多言,在靜果嘴裏,肯定是她自己解開了衣裳,哄騙說要喝水或小解——隨便什麽,把人家騙來床前一把抱住,下流之至地邀歡。

了空指著地下的鋪蓋,疾言厲色道:“靜果,收拾東西回你的房,這樣不知廉恥的東西,不配受你的慈悲心腸!”接著又調轉手臂,一脈尖瘦而淩厲的指似發出青森殺氣的除魔禪杖,指在青田的鼻尖前,“靜果好心照料你,你卻逼她幹這樣不要臉的事,百年古剎,全叫你這種爛貨給毀了。阿彌陀佛,既然還有力氣想這種勾當,就別躺在床上裝病了,明天一早就起來幹活。都跟我出去。”

門裏門外已圍滿了看熱鬧的尼姑,聽見寺主這樣說,不情不願地四散退開,卻在門關起前,把一副副冷嘲熱諷的目光朝裏頭拋進來,讓它們留在青田的周圍,在黑漆漆的夜裏,自己發出虎視眈眈的綠光。

就在這野獸一般的註視下,青田一個人蜷起在床角,不住地抖著。她讀過不少的佛經佛典,佛法僧三寶,她只信任前兩者,佛史如國史,滿書亦是衣缽之爭、同門相殘。皈依前她就不對所謂的“佛門子弟”報任何期望,而她們接下來對她的所作所為更讓她證實了自己的想法,這不過是一群是非而嫉妒的女人,跟妓院僅有的區別就是她們更是非、更嫉妒。但青田怎麽也想不到,僅有的一個對她友善、向她施與同情的人,竟也是出於這樣骯臟而不可告人的目的!

雨在外面“唰唰”地細響著,再一次想到這幾個日日夜夜靜果餵她、抱她,替她抹拭發熱的四肢胸口,含著笑凝視她……青田再也沒有一絲溫暖之感,只覺深入脊髓的冰冷和惡心。被包起的右手在一跳一跳地蜇痛,胃裏的藥汁向上頂。青田頭一偏,開始嘔吐。

11.

天亮前,門又被踹開了,“啪”地就摔進了一條扁擔。寺裏有菜園,自己漚肥,這就是挑肥的那根扁擔,散發出隱隱的臭氣。顯然,了空的話生效了,青田的病假已徹底告終,這就是她今天的第一項活計。

青田幾乎負氣一樣地麻利,穿衣下床,披上了蓑衣就撈起扁擔去外面吊桶子。好在雨已小了許多,過不多時又全停了,等她澆完菜地,天已放了個大晴。趁著別的姑子做早課、吃早飯時,她接著去後山拾柴,直到快黃昏才回來,隨便吃了兩根剩菜又接著掃院子。她的右手不能用,好在精通樂器的左手差不多一般靈活,盡管如此,所有的活兒也都做得比平常慢許多。好容易完成,那邊已下了晚課。了空派了個親信的姑子來傳話,說叫青田把大雄寶殿的地板全部擦一遍。

青田毫無反抗的意思,拎了水就去到大殿。殿裏格外臟,到處布滿了黑腳印,還帶著泥。青田甚至都累得沒餘力想一想這是否又是在刻意整治她,只強打起全副精神頭對付這一塊塊冷冽鑒人的磚。膝蓋不一刻就硌得生疼,薄料子下的皮膚被磨破,一只手捏著抹布,每絞一次,都要拿另一邊的手肘夾著,幾次下來,半邊身子全被黑水吃透。剛擦凈一片,就有好幾雙腳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踏上去,眾尼姑把手插在胸前,舌頭上下翻飛著,什麽“趣咯咯”、“神恣武恣”、“撩騷逗子”、“娘娘怪怪”、“愾擺哉”之類的怪詞接連不斷,哄笑一陣接一陣。地下的青田沒有任何反應,繼續把手裏的抹布推上去,再拉下來。抹布被一只穿著千層底皮襯布鞋的腳給踩定了,是一個會些京腔的尼姑,幹脆直截了當地說給她聽:“呦,這有啥新鮮,你們沒聽說嗎?人咯那個辰光是京城裏最紅的妓女,一天晚上換一個男人,不得一天是自個睡,來了咱們這種地方鑿實不容易,哪裏熬得住?休要提靜果是女人,就是一頭母牛擺在那骨,我看她也撩開那對騷奶子,光著身子就爬上去了!”

更大聲的哄笑。青田松開了還握住抹布的手,直起了一直佝僂著的腰,拿濕漉漉的小臂蹭了蹭滿布著汗水的臉龐,靠向一旁的水桶歪坐著歇氣。直到那只腳又鄙薄地把抹布踢開,她就抓過,接著擦。

尼姑們又連講帶笑了很久,看青田到底不為所動,自己也覺得沒甚大意思,便三三兩兩地散了。她們走後,如她們來之前一樣,大殿正中的泥金阿彌陀站像右手作與願印,左手持蓮臺當胸,俯視著受苦受難的眾生中的一個。伏跪在這巨像腳下的青田始終也不曾把目光向上投一投,只沈著身子和雙眼重覆著單調的擦洗動作,似乎是因為無力擦除人間不可見的汙垢,便在努力地擦除著一些可見的。

擦完整間大殿已是二更天,除了她,所有人都睡下了。清山冷樹,漏永宵深。她拽著已麻木到無感的身子一步一蹭地捱回到自個房中,結果一推門,就退後了半步。

惡臭合面撲出,由於黑,青田看不清什麽,但卻猜到了什麽。她又開始了不自控的顫抖,摸索著點燃了桌上的小燈,舉著照出去:屋角一張窄瘦的禪床上,枕褥被蓋全已被用作肥料的腐漚糞水淋了個透。即使在這樣差勁的光照下,也看得見黑黃黑黃的一塊又一塊,幹掉了,結成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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